第四章 附屬教堂地下室
吶,你有聽說嗎?教堂地下室好像有時候會傳來敲門聲㖠。
哎呦,我聽說有人在那邊看過一口西洋棺木呢,那應該是空的吧?
該不會裡面有沉睡著什麼……準備甦醒了吧?
唉呦哎呦別說了,怪可怕的。
最近,聖瑪麗亞女子學校又有了新的傳聞。
事實上,不能說是完全「新」的,畢竟相同的謠言每隔幾天或幾週就會重複一次。
這對普通學生來說,就只是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而已。只是,對佐藤千代而言,任何有關妖怪的消息都是不可忽視的,特別是關於「教堂內的棺木」這個謠言。
那個笨蛋,一定又把自己反鎖在棺材裡面出不來了吧?想到這裡,千代不禁掩嘴偷笑,明明都是幾百歲的人了,還這麼不小心呢。
確定教堂內的學生及修女都沒注意她後,千代悄悄起身離開佈道廳,推開旁邊不起眼的木門,閃身走入就算老舊還是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廊道。
校園內大部分的建築都是以木造為主,唯有這個附屬教堂保留了西洋的傳統,通通以石磚搭建而成。雖然灰白色的石牆隱隱約約帶著冷冰冰的感覺,此處卻不會給人想要快點離去的念頭。相反的,這種莊嚴和神聖的氣氛使人感到心安。
在經過三扇木門後千代拐了個彎,順著石階走下地下室。她並不擔心會在路上被人質問,事實上,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此處的人都知道,千代喜歡待在教堂內的自習室自習,原因不為他,正是因為此處隔音良好,不容易被其他人打擾。
地下室廊道的擺設與一樓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只是少了精美的彩繪玻璃窗而已。整個空間以佈道聽正下方的藏書閣為中心圍成一個回字型的迴廊,廊旁的木門各自通往自習室、儲藏室、也有許多提供小組聚會的空房間。廊道上鋪著有精美刺繡的暗紅色地毯,有效防止了木屐與石地板碰撞的聲響,而此處唯一的照明設備,便是掛在牆上的油燈。
更精確來說,是油燈造型的電氣燈。
當初負責室內設計的建築師也把電氣燈的造型考量了進去,不但沒有因現代化而破壞整棟建築的年代感,甚至還襯托出了教堂應有的古典美。而不知是誰花了許多心思,在每盞油燈底座加上了各種不同的精美花紋,無論是訴說淒苦愛情的古老情詩、遼闊壯麗的希臘史詩、還是家喻戶曉的寓言故事都被栩栩如生的呈現在厚重的木質底座上,使那些願意細心觀察的人獲得視覺上的饗宴。
繞過了在角落親熱的女學生,無視某間自習室傳出的喘息,千代拐進一間儲藏室。就算放滿了各種掃除用具,這間暗房卻絲毫沒有任何霉味或惡臭,反而充滿了淡淡的玫瑰花香。
小心翼翼的將靠在房間角落的拖把與掃把移開,藏在後方不起眼的暗門隨即顯露出來。沒有任何遲疑,千代拉開那扇被漆成石灰色的木門,一陣伴隨濃郁玫瑰香水味的冷風登時撲鼻而來,嗆得她咳嗽連連。
在她將木門帶上、開始順著螺旋階梯下潛後,原本被移開的掃除用具便自動回歸原位,將那扇暗門重新藏了起來。
知道這條暗道存在的人並不多,若不是千代曾經目睹利百佳修女幾次進出那間得與各式掃除用具爭取立足空間的儲藏室,她也不會曉得這所學校還有這麼一個地方。
這條暗道原先可能只是設計成脫逃密道,即使在緊急時刻也能在第一時間經由地下隧道逃往他處。但因年久失修,許多通道都已崩塌,現在只剩這條樓梯能進出此處。
但,不同於那棟半廢棄的舊校舍,隧道內是乾乾淨淨,不管是樓梯接縫處還是天花板的角落,都看不到任何塵埃,更別說蜘蛛網了。與儲藏室相同,整條螺旋階梯與底部的狹窄廊道都瀰漫著一股玫瑰味,而千代很清楚這香氣的來源。
經過幾間原本設計用來儲存備戰用的罐頭食物、現在不知怎麼卻堆滿了各式絲綢布料的儲藏室後,千代停在一扇木門面前。
像是察覺到她的氣息一般,門後忽然響起了急促的敲擊聲及微弱的呼喊聲。
「來了、來了。」千代淺淺一笑,便把木門推開。
更加濃郁的花香如洪水般襲捲而來,千代甚至有會被這股香氣推倒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的錯覺,若不是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而暫時閉氣,她或許會先在門口咳上好一陣子。只是,出乎她意料之外,房間內光線昏暗,只有即將燃燒殆盡的蠟燭苟延殘喘般的掙扎著。
在眼睛好不容易適應黑暗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精美衣裳映入眼簾,不管是來自中國的漢服、旗袍,來自歐洲的古典禮服、現代洋裝,還是日本的和服,可說是應有盡有。
不僅如此,在房內四周有著數個典雅的玻璃櫃,擺放著精美的茶杯瓷器和各式玩物,灰白色的石牆則被各種絲綢布料和蕾絲裝飾點綴。原為物資儲藏室的空間被佈置得美侖美奐,不知原先設計此處的建築師見到心裡會有什麼想法。
「千代醬,救命——」求救聲再度響起,這才使千代開始撥開那些阻礙視線的衣裳,尋找聲音的來源。
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她就看到擺放在房間正中央的那口西洋棺木。
不同於傳統莊嚴樸素的黑色設計,這口棺材整個被漆成了帶有少女夢幻風格的粉紅色。在棺木邊緣與棺材板上都有優雅的鍍金浮雕做裝飾,若細細觀察,則可發現藏於雕紋中有以拉丁文書寫的史詩片段。
圍繞著棺木的是一把又一把的玫瑰花束,不知是施了什麼魔法,明明沒有任何陽光照耀或清水滋潤,個個卻依舊是花枝招展,朵朵是爭妍鬥艷。
「千代醬——」哀嚎聲再度響起,卻被千代輕敲棺材板的聲音給打斷。
「知道,來了——」淺淺一笑,千代熟練的將幾個扣鎖扳開,在幾處浮雕上按了一按、敲了一敲,棺材板便應聲而開。
「啊——終於——新鮮空氣——」隨著更加濃稠的花香一擁而出的,是名穿著白色古典棉衫與黑色長褲的金髮男子。只見他如絲的長髮夾雜著破碎的玫瑰花瓣隨風飄逸,好比那夏日豔陽般璀璨耀眼,卻又不致使人覺得灼熱難耐。他蒼藍色的雙眼閃閃發光,如山泉般清澈,卻又使人感到深不見底,若一個不小心摔了下去,說不定連伸手呼救的機會都沒有。
「千代醬,我的女神——妳又再度救了我一命,我——」千代的雙手被對方緊緊握住,她像是受了小驚嚇般連忙將之抽開,隨即飛快拍了對方腦袋一下。
「你喔,這次又是怎麼回事啊?」千代特別著重於「又」字,因為這已經是不知道多少次他把自己反鎖在內了。想當初,自己也是因為聽到了有關地下室棺木敲門聲的謠言,多次尋找傳說中的地下密道,才在此處與這名個性怪異的吸血鬼相遇。
他沒有名字,或許該說,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身在女子學院的地下室。他只知道石像鬼利百佳同意讓他繼續藏在此處,只要不惹任何麻煩的話。
雖然身為吸血鬼,他對血液卻沒有太多渴望,而傳統的十字架對他也沒有任何影響,能夠說服千代他是吸血鬼的證明,是那會突然變長的獠牙、能夠化為蝙蝠與霧氣的能力、和碰到陽光會被燒傷的體質。
也許正是因為他不像一般吸血鬼會去襲擊人類飲血維持性命,才獲得居住於教堂地下室的特權吧?
也或許是因為這個特質,徹底顛覆了千代對吸血鬼的認知,才使她不時便往此處跑,想要盡可能的了解這名被利百佳稱為「薩克」的吸血鬼,和她所不曾知道的世界。
雖然幾個月前在舊校舍內受到冤魂的襲擊,使利百佳修女為了保護她而洩漏自己身為石像鬼的身份,千代才確信那些流傳在街坊巷弄的詭奇異聞皆為屬實。只是,利百佳不願意對這名女孩透漏更多資訊,一來是為了不想將無關民眾捲入這黑暗世界,二來也是不想要自己的秘密被公諸於眾——就算她發誓保密。
真正帶領千代踏入這片未知領域的,是薩克零零散散的經驗與知識,以及他從利百佳那聽來的,有關十紋的編成與東京目前的形勢。
對他來說,這也許只是稀鬆平常的小常識,但對她來說,這卻開拓了整個新視野,拯救她脫離了那無趣的學園生活。為了報答薩克這份恩情,每當千代找到機會,便會採買各種不同的布料偷渡進來,使他能在閒暇時刻繼續琢磨他的興趣:紡織。
掛在此間房內的衣物全部都是薩克一個人一針一針縫製而成,他在縫紉這方面似乎有著特別的天份,只要能夠描述外觀,或看過成品,他便能將之重現出來。當然,身為他現在唯一的模特兒,此處所有服飾幾乎都是替她量身訂作。
不過,比起試穿衣物,她更喜歡一邊看他裁縫一邊聽他說故事,不管那些中世紀田園生活的記憶有多麼模糊破碎,她都聽得津津有味。
漸漸的,她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他俊美的面容,他的聲音、他的氣息總會霸佔她腦海一隅,使她無法專心。她在夜裡逃家偷偷造訪薩克的頻率也越來越高,直到最近她的父母似乎察覺了些什麼,千代才忍著一整個月都乖乖待在家。
只是,才不過一個月沒見,放在儲藏室的布料不減反增,掛在房內的衣物也出現了不同的尺寸,千代一邊聽著薩克哭訴這幾天被鎖在棺材內是如何無助,如何渴望見到她的面容,一邊懷疑薩克在她不在的期間找到能夠取代她的人。
最後,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困惑,薩克才開口詢問,「千代醬,在想些什麼呢?」
「沒有,什麼都沒有喔。」坐在靠著牆壁的柔軟沙發上,輕輕依偎著薩克纖細的臂膀,千代搖了搖頭,眼睛卻沒有離開那件大概只能給小女孩穿的漂亮洋裝。
心思細膩的薩克自然注意到千代目光的焦點,便用力摟了千代一下,「妳知道嗎?在妳不在的這段期間內,我認識了兩個妖怪喔。」
「咦?」聽到妖怪二字,千代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的望著薩克,「什麼樣的妖怪呢?」
「嘿嘿,妳猜猜看。」知道要是對方懷疑他出軌,不管怎麼樣的說詞都會越描越黑,不如直接轉移她的注意力。
「唔……」千代起身開始翻弄薩克最新縫製的衣物,除了她的體型外,就只有幾件衣服是小女孩的款式……小女孩的話……「該不會是另外一名吸血鬼吧?」千代轉身回來,雙手叉腰,鼓起臉頰,看似有些不悅,「什麼看起來像是未成年少女但實際上是幾百歲的那種,我記得你們中世紀的人——」
「哎呦喂,千代醬妳想太多了啦,我的心裡只有妳一個,誰都無法取代。」沒想到弄巧成拙,薩克手忙腳亂的跑到千代跟前,幾乎是下跪了的哀嚎著。
看到薩克這副模樣,千代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也是啦,要是沒有你這麼特別,利百佳修女也不會放她們進來的對吧?」她將薩克扶起,才取下一件淡藍色的絲綢洋裝,小心翼翼的撫摸,「跟我講嘛,是什麼樣的妖怪。」
「是一名化鯨女孩和風獅爺大叔喔,很有趣的組合吧?」薩克把洋裝取走後重新掛好。
「化鯨……不是鯨魚的冤魂組成的白骨精嗎?怎麼跑來這種地方?」千代皺皺眉頭,關於化鯨的傳說非常少,她只知道一些大概,至於風獅爺,好像是沖繩縣那邊的石獅子?關於這點她更不清楚。
「現在帝都內各式各樣的妖怪都有,什麼都不奇怪呢。因為機會難得,所以幫她做了幾套衣服,下次有機會再介紹給妳認識,好嗎?」
看著他興奮的模樣,千代卻覺得比起移情別戀,這種眼神更像是找到新玩具一般。這下子,她反倒開始替那名化鯨擔心了。
「啊,說到這裡,那名風獅爺還蠻夠意思的。」薩克像是想到什麼一樣,猛然一拍掌,「妳還記得之前跟我說每次要來這邊都得從教堂進來很麻煩嗎?」
千代點點頭。雖然許多人都知道千代有前往教堂地下室自習的習慣,但太過頻繁總是會惹人起疑的,特別是有人想找她卻怎麼找都找不到的情況下。
「他幫我把幾處通道打通了。」薩克咧齒一笑。
「咦?那這樣……」千代瞪大了眼睛,她記得那些隧道不是整條崩塌,就是被比人還高大的巨石給堵住,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的……
「沒錯,今晚我們可以在月下漫步、享受夜風吹拂、或任何你想得到的事喔。」薩克擠了擠眼睛,看到千代迫不及待的表情,他也是滿心歡喜。
一直以來,礙於他居所唯一的出入口是聖瑪麗亞女子學校的附屬教堂,想要外出他得化作雲霧,還必須時時掩飾自己行蹤,而且最令他頭痛的一點,是只要他帶千代踏出教堂一步,來自屋頂那對銳利的目光就會直接將他轟炸得體無完膚。利百佳還溫柔一點,至少會留全屍,若當夜值班的是亞伯拉罕,他大概會以原子為單位消失在這世上吧。
但若能遠離石像鬼們的監視,那他便有無限的可能性。
身為吸血鬼,他有許多人類無法想像的殘疾,像是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與千代去遊樂園約會,也無法與她一同在風和日麗的早晨一邊欣賞夏季的繽紛一邊野餐。
但若能在夜間出遊,那麼一場在星空下的浪漫約會絕非難事。
「那還在等什麼呢!」甜美的笑靨綻放在千代臉上,她迫不及待的跑向房間門口,回頭大力的向薩克揮手,意示他趕快跟上。
薩克自然不會讓對方多等,隨手將棺木蓋上後便加緊腳步,帶著千代前往被打通的隧道。
一切,都看似如此美好。